■ 贺立华
回想自己走过的求学之路,特别怀念我的小学时代,半个多世纪过去了,那浑厚悠扬的校园钟声依然萦绕在耳边……
我的小学叫东阿完小,地处老东阿古县城(现为山东省平阴县东阿镇),这里置县始于秦汉,是曹操三子“七步成诗”的“东阿王”曹植的封地,城西十华里处就有“曹植墓”。这是座四四方方古色古香的小城,有九泉汇流之水浪溪河穿城北去,将古城分为东西两半。东阿完小就设在东城文庙里,校门口对面不远处是明朝三代帝师于慎行阁老府故居;校园里古柏参天、碑刻如林,在一座刻有“云石”的巨石旁,立着北宋书法家米芾潇洒行书“第一山”的石碑;校墙外有座古老的阿胶作坊,同学们时常闻到那里飘来的阵阵胶香……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东阿完小聚集着一批颇具才华的优秀教师,他们是古城里最体面、最文明、最受尊重的人。少先大队辅导员姜希贵老师像一团火,让整个校园都充满了蓬勃向上的热情,他训练出来的军乐团、腰鼓队、合唱团、演剧社,是古城里最亮丽的风景;赛歌会上,师生同台,气氛热烈,焦广禄老师大本嗓“人人都说沂蒙山好”、“让我们荡起双桨”,唱得情真意切,令人神往……不苟言笑的朱世晋老师是位数学语文一肩挑的优秀教师,他是有名的严师,在田径运动场上,他又是同学们崇拜的英雄,他总是以勇夺冠军的体育精神,来影响激励自己的学生。大学教授姜桂芝这样回忆说:“我是朱老师的学生,他既严厉又慈爱,小学毕业典礼会前,他一字一句教我写发言稿的情景历历在目,对于我的嗫嚅胆怯,他打气加油,鼓励有加……他严谨治学一丝不苟的精神影响了我一生,如果不是朱老师的严要求和鞭策激励,也许不会有我的今天……”
我尤其崇拜我四年级的班主任孟繁珍老师,他高挑身材,白色长裤,笑容灿烂。很难忘他自拉自唱、手风琴伴奏《真是乐死人》,那热情奔放风趣幽默的演唱和富有磁性的男中音,令人着迷。孟老师多才多艺,篮球、书法、绘画……无一不精,同学们都喜欢模仿他的一言一行,我大概是模仿最像的一个了。假期里,忽然听说21岁的孟老师因“攻击三面红旗”打成“右派”,被发配到外地“炼钢”去了。我们虽对“右派”懵懵懂懂,但还是心存恐惧忐忑不安……当时正处在“大跃进”大炼钢铁的热潮中,雄伟的城墙、巍峨的城门,都被剥光了青砖,建高炉了,家家户户凡是金属物件都拆了扔到炉子里炼铁,说是有了钢铁就能“赶英超美”“跑步进入共产主义”。我们小学也建起了炼铁炉,那些好砖好石的庙堂教室、石刻碑林也被拆去建炉了。我们成了“共产主义小学”的学生,被转移到文庙附近的土坯民房里上课。“云石”旁米芾书法“第一山”的碑刻,幸亏之前被文物局运到泰山岱庙里收藏,才得以免遭火焚。
我们盼望的孟老师“炼钢”归来的时候,脸庞黑瘦憔悴,白色长裤上有烧焦的黑洞……虽说是成了“右派”,但我们并没有感到孟老师有太大的变化,他还是我们的班主任,讲课的声音还是那么富有磁性,笑起来还是那么阳光灿烂,他对我们的学习抓得还是那么紧,要求还是那么严。当时正值学习普通话运动的高潮。当地的方言学说普通话特别吃力,不仅音调与普通话四声相去甚远,而且将所有带zh、ch、sh声母的字都发成了 z、c、s。为了纠正大家的发音,孟老师采取了一对一教学法,让大家对着镜子看着口型练习说话。为了激发同学们学说普通话的兴趣,孟老师导演了多人参加的话剧《卫生大演习》,特意安排比较“本色”的我,来饰演那个不讲卫生的“邋遢鬼”“老大方”……孟老师对我的吐字发音比较赞赏,认为我能分清zh、ch、sh和z、c、s,而且四声也准,于是语文课上经常让我领读课文,还安排我参加全校的普通话朗诵比赛。为了能拿到冠军,每天放学后,孟老师就把我留在办公室里一字一句教我《拾麦穗儿》:“隔壁姐姐领着我,她说田里麦穗儿多……”我拿到冠军之后,孟老师特别高兴,他说:“将来你可以当播音员呢!”这句话,像颗种子在11岁的我心里扎了根,从此,我迷恋上了收音机、小喇叭和电影里说话的声音,对用声音塑造形象的艺术特别感兴趣,先是模仿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《小喇叭开始广播了》,长大嗓子变声了,就模仿夏青的“九评”、齐越的《县委书记的好榜样——焦裕禄》……这种鹦鹉学舌的小特长,竟被孟老师预言成真了,后来我果然被县电台录用,做了几年的播音员。1977年恢复高考,我考入山东大学中文系之后,还应邀为电教中心录制了《文心雕龙》等电化教学资料。
说来很是幸运,升入小学六年级,我的班主任恰是孟繁珍老师的二哥26岁的孟繁珠老师。孟氏家族是书香世家,兄弟姊妹几个都是方圆百里的名师。孟繁珠老师消瘦文弱,但眼睛很大很亮,炯炯有神,充满智慧。他以语文教学见长,且常有诗文见诸报端。我特别喜欢听他讲课,尤其盼望每周五的作文课,他不光是朗读学生的范文,而是别开生面地给以细致的点评,对此我印象极深:课前,他先用白粉笔将范文原文抄写在黑板上;上课时,他用红粉笔边圈点、边讲解,说明哪段写得好,哪段写得不好,这句话换什么词语更贴切,用哪个字更生动,从选材立意,到字、词、句、篇,他讲得丝丝入扣,细致入微……评点结束了,一篇优秀范文也就精益求精地修改完成了。孟老师意在告诉大家,即使同学们不错的作文,也不完美,还可以再打磨、修改、提升。这样的备课,功夫之深,难以想象。这样的作文课对我影响深远,受益至今。我写的《秋收记》,就荣幸地得到了孟老师这样的点评和修改。孟老师总是千方百计去引导和调动我们的学习兴趣,为了鼓励大家写好作文,他把所有的优秀范文,张贴在壁报墙上展览;而且还将所有范文一一印制出来,每周几篇,分发给大家阅读学习,一年下来,我们每人都积攒了厚厚的一册。校长并没有安排老师们这样做,这些富有教学创意对学生有益的事,是孟老师课后时间满怀兴趣、自愿去做的;这些作文册也不是印刷厂的产品,而是孟老师自己刻钢板、亲自开油印机印刷的,我们经常看到放学后,他还留在学校里两手油墨的忙碌着……这一册孟老师亲手刻印的作文范本,我十分珍惜,保留了很久,不仅因为里面有我写的《秋收记》《“五分大将”赵庆堂》《雨后南山》等许多篇什,更重要的是保留了孟老师工作的辛劳和谆谆的教诲……至今我还记得他右手中指上,那颗大大的硬茧,那是他执笔刻字、日久年深硬磨出来的!每每忆起,心有戚戚。孟老师知道我喜欢读书,但又因家贫买不起图书,就特地安排我到学校图书馆帮忙整理书架,这给了我一个难得的读书机会。在那里我读了《少年文艺》等很多有意思的书刊和文学名著,尤其是迷上了赵树理的小说,《小二黑結婚》《三里湾》《 灵泉洞》等就是那时候读的。当然,那时读也是瞎读,乱翻书,没啥目的性,只是觉得好玩儿罢了。孟老师笑吟吟地对我说:“你喜欢文学,喜欢读书写作,说不定将来能吃这碗饭。”这碗饭怎么吃,虽不清楚,文学是干什么的,也不知道,但孟老师却给了我一个文学梦。
积劳成疾的孟老师突然病倒了,住进了省城医院 ,同学们非常想念孟老师。一天,我十分惊喜地收到了远在省城的孟老师从医院写来的信,隽秀的魏碑行楷小字,密密麻麻写了两页,信纸间还夹有一张黑白照片,照片上四个人,孟老师笑嘻嘻地站在后排,背面是孟老师写的“同室病友合影”几个字。孟老师在信中告诉我,他的头部脑疾手术很成功,正在康复,很快就能回到同学们中间;他希望我转告同学们,安心读书,好好复习,争取都考上中学。在班上,我读了孟老师的信,大家都哭了。手术之中,病榻之上,孟老师的心还留在他热爱的校园里,仍然牵挂着他热爱的孩子们。在没有电话等现代通讯设备的年代里,这封信的珍贵,只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才能知道;这种玉壶冰心、至纯至真的师生情义,是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“三年自然灾害”年代里,最宝贵的财富!孟老师尚未病愈就返校了,身体十分虚弱,但他拒绝休息,坚持为我们备考辅导。那时候,能考上中学,就像今天考上大学一样光荣。我们班同学很争气,中考成绩不错,在当年全县中考升学率不足百分之三十的情况下,我们班45个同学,38个中榜,前十名的考生中,我们班占了七席……
沧海桑田,斗换星移,东阿完小已经难觅遗迹。但那块“云石”尚在,东阿完小的故事,依然清晰。恩师们博大无私的爱、为人师表的敬业精神,依然在鼓舞着无数的后生晚辈。春节,几个同学相约一起拜见了我们的老师朱世晋、孟繁珠、孟繁珍先生,他们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了,但精神矍铄;见到学生,说起往昔,唏嘘不已。朱老师退休于教育局数学研究室,每天坚持跑步健身,依然当年运动员风采;孟繁珍老师后来出任县政协副主席,现退休多年,习字作画,闲看风云,笑容依然灿烂;孟繁珠老师原本就是性情中人,他见到自己的学生,往往比学生们更加动情,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:“当年,我曾预言自己活不过三十岁,没想到我已经年过八旬,一句话:能看到今天,知足了。”
(图片来自网络)
作者介绍:贺立华,老东阿古城北门里人,现为山东大学教授。
【编辑制作:滑溜,本名刘健。憨派文学创始人,著有憨派文学奠基之作《滑溜》一书。《中国憨派文学》主编。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。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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